初秋夜雨

初秋，带来了夏的浓妆，等到果实成熟时，夏的模样便慢慢地消失了。一场秋雨，万种情思，浸润在雨水中，陶醉在岁月里，拨着人的心弦。半城烟雨始入画，一笺清秋浅浅来。

正如此刻，窗外秋雨淋漓，我听得见水珠四溅，恍若掺杂了晨钟声起时风拂枯叶的声音。那种声音，初起时沙沙作响，在风与叶停歇的间隙里，听得清时间过往的脚步声，总会让人忍不住想起从前。它似微雨初逢时，似夏夜虫语时，又含秋凉冬雪，钟鼓阵阵里，一切事物会在悠远又寻常的声音里浮现，又会在更迭里渐渐淡去。倏尔凉意四起，在空气中弥漫开来，将房间整个浸透时，便已经是到了秋天。看看窗外，路灯下的雨已经磅礴，光线外的夜深不见底。

农场的种植户大多在这样的雨夜揪着心，秋收何时休？水稻何时收？田内积水是否排入沟？种种担忧在心间缠绕。北大荒的初秋夜雨，让万亩稻田浸润在雨水中，在烟雨蒙蒙中星星点点的稻田别有一番景象。

可谁又能感同身受，艰难跋涉的水稻，从春天到秋天，即将上岸，返回家园。却被绵绵的秋雨，阻挡在谷仓的外面。丢失了袅袅婷婷的炊烟，鸡鸣狗吠的欢喜也被秋雨浇灭在天边，从春天跋涉而来的谷穗，被阳光和月光擦亮、浇灌，不厌其烦。激励它内心的火种，茁壮成长，直到颗粒饱满。体态丰腴的稻谷，遍体金黄，诱惑着秋天之碗，盛满整个蓝天的祝福。朝着粒粒金色的心，含笑走来，风流款款，却被突如其来的雨，缠绵悱恻的哀怨，彻底沦陷，找不到回家的那一片蔚蓝。金色的太阳被迫交出了最后的灯盏，头晕眼花的城镇，面对满身烟雨的稻田。久久，沉默无言。

雨点一阵紧似一阵，噼噼啪啪地打在玻璃上，敲在临街的房脊上，干脆响亮，不掖不藏。星光都被雨夜吞没，静寂皆被雨水打破。

在我的记忆里，秋收的背景总是绵绵苦雨。那时的田野中，几乎没有像样的路。本来就坑坑洼洼、坎坷不平，雨下几天，人来来往往经过，农用车也碾下深深的辙，雨水一泡，有些地方简直就是一堆黄泥滩，有些则是泥水坑，有些都近似于沼泽了。记得有一年，连绵阴雨一直下了20多天还没有丝毫停的意思，水稻大部分匍匐在地，稻穗上稻粒发芽了。父亲心急如焚，他趁雨势稍小，穿上雨衣戴上雨帽，冒雨拿着镰刀，下到齐膝深的水田里，把发了芽的稻穗割回来，在室内脱粒后，把发芽的谷粒在大铁锅里烘炒，一锅一锅地将湿谷子炒干，再晾在地上就不会生芽了。这是件繁琐浩大的工程，我家屋里都堆得山似的，整个连队的灶火炊烟半个多月没断过。那时正是“农民靠天吃饭”的日子，炒过的稻谷少了自然晒干的金黄，呈深褐色，剥出来的米也少了白玉般的洁净，味道差远了。一下雨，每个人头戴一顶破草帽，身披一块塑料布。我有时穿着雨靴跟在父母的身后，走进稻田挖沟排水，有野草像蛇一样缠在腿上，不小心就会刷在脸上、胳膊上，留下一道道血印，然后发肿，奇痒无比，需用肥皂反复清洗。更少不了蚊虫叮咬、野蜂乱蛰，这些都是小问题，最大的苦楚是手肿得厉害，麻木了，胳膊腿都疼，但活儿还多着呢！晚上，如不下雨我们就在院子里将湿了的水稻进行脱粒、下锅翻炒，一直熬到半夜。如果这时你在连队走一遭，就会看到家家院子里灯火通明，在墙外就能听到收音机里传出或悲凉或轻快的小曲，门缝里飘出轻轻的乡音以及嚓嚓的劳作声，还有柴垛下蟋蟀歇斯底里的鸣叫，远处深巷中几声犬吠，枝头上有鸟儿扑闪翅膀。有一年中秋节，忙碌的收割刚刚结束，劳累了一天的父母做好一桌子农家菜、端出月饼和水果，将全家人召集在院子里赏月夜话，那一轮满月如玉盘静静地挂在天上。父母面对秋收困难不怨天尤人，对美好生活执着坚定地向往，是最好的中秋礼物。

再回首，不胜感慨，想想那些年付出的汗水，想想那些风里来雨里去的场景，想想那些面带忧伤的无助眼神，想想那些弯曲如弓的背影，想想那些劳累大半生的父母，幡然醒悟，今天的幸福也是昨天的辛苦换来的。“种田不下地，全程机械化。”现在种田“新把式”，会让人眼前一亮。自小在农场长大的我，曾见过父辈在地里刨食的艰难。全家上阵，一年忙到头，还在温饱线上苦挣扎。至今忘不了父亲踩在水田里满身泥泞、汗流浃背的背影。如今，又逢秋季夜雨，不再种田的父母在家里看着书听着音乐，也依旧为雨中的稻田忧愁。

轻闭的窗户，不知何时被风推开，急促的滴落之声搅乱了夜的寂静。窗外，沙沙响的叶片拨弄出单调而急迫的弦音。一股清凉，已翻开了秋的篇章。明天，愿万亩稻田在晨起的云雾缭绕里渐露容颜。